书城文化醒狮:跨越时代的卢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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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父辈的旗帜(2)

老人讲到1933年的喜峰口大战:“夜战出发前,赵登禹旅长、何基沣副旅长对大家说:‘这次,咱们趁月黑风高摸进去!咱们左臂都缠白毛巾,没有白毛巾的,一律给我狠狠地砍!杀敌有功的有重赏!一百现大洋!’赵登禹顿了一下,又说:‘谁害怕了,谁是孬种,现在就给我站出来!’这时,慢慢站出一个老兵,他叫侯万山,是个班长。大家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这时候,怎么可以当孬种呢?可侯万山的理由是:‘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可我的孩子怎么办?我如果战死了,希望二十九军把我老婆、儿子给我养起来。’当时赵登禹就挥着拳头大声说:‘我们二十九军官兵生死与共,有我的就有你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二十九军的官兵都一样!’”

“喜峰口大战,侯万山冲锋陷阵,果然勇敢。后来,在掩护司务长送饭时,他牺牲了。司务长当时背了一包大饼,目标大,动作慢,日本鬼子的机枪扫来,侯万山一下就扑了上去!司务长和大饼保住了,老侯却再也没站起来。他身中两弹。咽气前,老侯可没再提儿子的事情,他只是手指大饼对司务长说:‘快!——打了一天,弟兄们还饿着哪。’”

“司务长后来给大家分大饼时,哭着给大家讲了侯万山的事儿,大家拿着大饼就怎么也吃不下去。也有的人使劲嚼,那是一边流泪一边往下咽。”

“后来,我们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养了老侯的两个儿子。这件事情,我们二十九军上下都清楚。不管在喜峰口还是在卢沟桥,我们二十九军始终在抗日最前线。”

青年们肃然起敬。“我现在吃大饼时还能想起侯万山班长呢!”杨云峰说。青年们纷纷掏钱,说是给老人买大饼,一共给了640元。

杨云峰对方军说,他是头一次在卢沟桥给这么多人讲当年的历史。他也许没想到,这就是他得到的最珍贵的军功章。

一直为二十九军后人奔走的宋哲元外甥女李惠兰,听方军说了杨云峰生活上的窘迫,想用自己的退休金养这个老人。等她凑够了送老人进养老院的钱,杨云峰却找不到了。

后来,有了杨云峰的消息,李惠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你等着我,我马上找车接你。”电话那头说:“你快来吧,再不来就来不及了。”果然来不及了。李惠兰车还没找到,杨云峰就去世了,享年97岁。李惠兰心难安。“哪怕他在养老院住上三天,我心里也过得去。”何基沣之子何瑗也找过杨云峰。何基沣去世后,性格刚强的杨云峰不愿找何的家人。杨云峰生前对方军说过,希望自己的骨灰也埋在卢沟桥下。方军实现了他的遗愿。

“我深深地理解杨老汉,他把卢沟桥当成自己的精神家园,当成自己魂牵梦萦的归宿,是因为他希望永远和卢沟桥在一起。”方军在《二十九军老兵在卢沟桥上最后一次集结》一书中写道,“我深深地知道:有要饭的杨老头子一人镇桥,‘七七事变’中,在卢沟桥被消灭的444名侵华日军的鬼魂就不敢稍稍抬起头。”

二十九军后代们的父辈烙印

清明节,卢沟桥上,一行人各捧一束白色鲜花而来,把鲜花和思念撒下。这行人是二十九军将领之后:宋哲元外甥女李惠兰,佟麟阁之子佟兵,赵登禹之女赵学芬,冯治安之女冯炳如,何基沣之女何玟、之子何瑗……见了面,他们按照对方在家里的排名,称呼二哥或者大姐。聚会时的话题,总是二十九军大刀队和“七七事变”。

何玟印象最深的是在重庆的童年。当时,好多二十九军子弟在同一个学校,打小儿的交情。“父辈都拜过把兄弟。我们是一家人。”

李惠兰说,这是抗战弟兄的血肉之情。正因这份情,他们一直抱团,为抗日烈士做事。比如,守护二十九军阵亡官兵墓园。

河北遵化石门镇,一个破败的墓园里,安葬着1933年喜峰口之战二十九军阵亡官兵遗骨。当年在阵地上就地收殓的36麻袋阵亡官兵尸骨,葬在一个砖坟里,经过多年风吹雨淋,用洋灰抹上的砖缝都已裂开。另外280位阵亡官兵的坟成了平地,长满青草,墓碑多不知所踪。

2008年,看护墓园的席连生给李惠兰打了个电话,说有开发商看上了这块墓地。后来,开发商也找到了李惠兰:“给烈士们挪挪地方吧!”这个墓园距清东陵不过十几公里,开发商想建商业墓地。李惠兰好几天睡不着觉:烈士们连坟头都没有了,尸骨再让铲车给推了,那我们这些人死了还能闭眼吗?

二十九军后人们聚到一起讨论这事,来了三桌人。群情激愤。讨论的结果是:趁着开发商还没动手,咱们立两块纪念碑。有了碑,他们就有了忌惮。

大家都捐款,一共捐了一万八千块。纪念碑用最好的黑色花岗石,刻上金字:“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立碑人写的是父辈的名字,在一串著名将领后面,简单地写了两个字:后代。

刻碑需要两万块,捐款还差两千。有人准备补上时,刻碑人说:“差的钱不要了,我也给烈士们捐一份。”

席连生刨了坑,稳稳地把纪念碑立上了。开发商没有再来。

2010年清明节后,立碑的二十九军后人们都到了墓园。大家放起《大刀进行曲》,跟着放声唱,绕着墓园一遍遍地走。

有人流着泪讲自己父亲的故事。大家都听过很多遍,还是愿意听。

“没有这些士兵,就没有我们的父亲。”何玟说,这个墓园,把零零散散的二十九军后代慢慢聚到一起。20世纪80年代就和他们相熟的郭景兴说,二十九军是杂牌军,一直在夹缝里生长,不过正因为如此,后代反而更有凝聚力。

每年,这些后代都会齐聚墓园。

墓园里仅存的几块墓碑中,一块上写着:二十九军暂编第二师少尉排长张华邦。志愿者找到了河南柘城的张华邦养子张书庚。

张华邦死于抗战,却被传成了土匪和反革命分子。张氏一家在村子里几十年抬不起头。张书庚十几岁就开始找父亲的墓,直到有一天在网上看到了二十九军官兵墓地的信息,压在心头几十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真的是烈士,不是土匪。

可惜,没有证明。张华邦打电话给李惠兰,叫完大姐就哭。李惠兰在电话那头也哭,问能帮他什么。

李惠兰曾是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专门研究“七七事变”和二十九军的历史学者。她花了两个月准备材料,要给张华邦一个证明,“这是我舅舅手下的排长”。

材料写得很细:张华邦何时参军,参加了哪些战役,何时提升排长,在哪次战役中牺牲,附着张华邦墓碑的照片。张书庚看了之后说:“我能挺起腰杆做人了,谁再说我家出身,我就说,我父亲是先烈。”

李惠兰没有章,就让看墓园的席连生在材料上盖了墓园的大红章。她还给张华邦寄去了2005年胡锦涛授予宋哲元的抗日英雄纪念章的复印件。“就盼着地方能好好对待他们。”

2014年,柘城民政局给张华邦在当地烈士陵园立了一块碑,英雄魂归故里。帮助二十九军后代的,不止李惠兰。

老兵凋零。年逾八旬的李惠兰抓紧时间抢救历史记忆。她总强调,“七七事变”是国家的历史。20世纪80年代,她去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在图书馆里一坐一天,就为了查清宋哲元有没有和日军签文件。

为了维护一段历史真相,何瑗打了一场十年的官司。他的父亲何基沣曾与人合写了一篇《“七七事变”纪实》,2000年再次收入书中时,被删了700字。何瑗无法接受:这是回忆录,凭什么随便删?官司打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何瑗就一个要求:完整。官司打赢了。别人调侃何瑗“得了你爸爸的真传”,何瑗开玩笑道:“我爸那可是何阎王,他儿子也错不了。”

李惠兰把这篇文章收到了自己关于“七七事变”的书里,把删掉的内容用黑线标出来,还特意加了编者按。

二十九军后代们一天天老去,身上带着父辈的烙印。

90岁的佟兵一生谨慎,为的是不辱没其父佟麟阁之名。他还记得小时候住的四合院,墙上贴着岳飞的《满江红》。

他的生日是6月11日,父亲死于7月28日。他不再过生日,因为生日和父亲忌日离得太近了。

他曾经考上海军,母亲不许他去,“不能做有损佟将军名声的事”。他最终成了一个药剂师。在他的努力下,父亲牺牲处附近中学改名为佟麟阁中学。他担心家里人的张扬,不满于孙女结婚“太铺张”。何瑗想把父亲战斗过的地方都走遍。空闲的时候,去卢沟桥看看父亲的墓,说说话。赵学芬已经很难出门。如果身体允许,她想多到赵登禹中学给孩子们讲讲“七七事变”。

李惠兰去了台湾,带回二十九军大刀队牺牲官兵的名单,准备在遵化墓园里再立一块碑,“让他们都有名字”。她还带了一长串烈士名单到台湾,把这些烈士都从那边的忠烈祠里请出来,每一位,都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

李惠兰清楚地记得,2014年9月30日,中国第一个烈士纪念日,央视一档节目讲二十九军大刀队,说他们是为民族争生存而牺牲。

空荡荡的屋子里,她静静坐在沙发上看完,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眼泪怎么也收不住。

老兵的眼泪,后辈的掌声

老兵凋零。据方军统计,2007年,亲历“七七事变”的二十九军老兵国内还健在12人;到了2012年,骤减为6人。

在方军的记忆里,他采访的那些二十九军老兵,不管个人际遇如何,从未有人后悔曾经为国家战斗,并为此付出牺牲的。

二十九军老兵付锡庆在南苑一战中,作为掩护的机枪手,最后撤出。日军的歪把子机枪一梭子子弹扫过来,他的双腿连中五弹,挣扎着爬了一天一夜,被送到医院时,腿部已开始糜烂,一条腿没保住。1958年开始,一条腿的付锡庆在天津扫了30年大街。

2003年接受方军采访时,付锡庆说:“为了保卫祖国的土地和尊严我受了伤,我不但不后悔,我还感到光荣。如果历史的一页再翻回去的话,我还要参加二十九军。”

2007年方军组织了九位二十九军老兵在卢沟桥上“最后一次集结”。九位老兵分别是:崔金品、赵金典、马步先、李鸿斌、张可宗、孙敬生、赵新立、吴江平、沈甸之。他们来自祖国大江南北,拄着拐杖,坐着轮椅,年龄最大的94岁,最小的87岁,多数人是70年来首次回到卢沟桥。

2007年7月6日,九位老兵集合在卢沟桥宾馆内演练。稍息、立正、报数、自我介绍的演练后,最后一项是振臂高呼口号:“为国家牺牲的军人万岁!抗日战争胜利万岁!中华民族万岁!”

尽管是演练,口号还没喊完,老兵们已是老泪纵横。

第二天中午,“最后一次集结”活动结束,头一天演练的最后一项却没有实施。老兵们深感遗憾。想起70年前共同在卢沟桥浴血奋战过的战友,他们情难自已。

老兵沈甸之含泪当众朗诵了他当年写下的豪迈诗句:“民族兴旺的命运,正担在我们两肩……挥舞起锐利的剑,冲杀向敌人的胸前,报了民族仇,偿了我的愿,死有何憾,死有何怨!”

卢沟桥上,掌声响起。

2014年3月27日,法国巴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中法建交50周年纪念大会上致辞时说:“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当这头睡狮醒来时,世界都会为之发抖。中国这头狮子已经醒了,但这是一只和平的、可亲的、文明的狮子。”

习近平话音刚落,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是对两百年前拿破仑预言的肯定,也是对当今中国的赞赏。习近平言简意赅的狮子论,既昭告天下中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的政治主张和坚定决心,展示了一个负责任大国的风范,又强有力而巧妙地反驳了中国威胁论,可谓一语双关,言有尽而意无穷。

习近平的“狮子论”引起媒体热议,国人无不振奋。“和平的、可亲的、文明的狮子”,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智慧的具象化体现。而中国的这一醒狮形象,正好有一群最佳代言者——卢沟桥上的狮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