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魂的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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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二:牧场或丝绸

向以鲜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赶跑!

让我,孤独者,带着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这里放牧神秘的绵羊。

一旦引出瓦雷里的《海滨墓园》中这段著名的诗句时,我就知道,联想常常不准确,显然,瓦雷里诗中那个孤独的牧羊人,放牧着“神秘的绵羊”的神或人,和我要谈及的中国诗人李永才,是完全不同的——文明的气质不同,角色不同,放牧的目的和方式也不同。但也许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离灵魂的真实场所(墓园或牧场)越来越远。如同瓦雷里所说:“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李永才在《灵魂的牧场》一诗中写道:“牧放远了就成了故乡的乱草/被一小块废弃的时光,自言自语的穿越/秋天落魄至此请看好你的影子/一些树木,和稗草”在这儿,中国诗人显得更为孤单,除了自己的影子,树木和稗草之外,已无物可以放牧。诗人时而化身为“唐朝的书生”,寻找着经书落脚的地方,找到了吗,答案我们已经知道;时而成为“遗世的牧师”,想象中的丰硕果实挂满南山,而现实的风和野径,却突然改变了颜色。本来,放牧是一场内心的抒情之旅,而要在锋刃中放牧灵魂,抒情成了巨大的奢望,竹篮打水的日子,消亡和速度代表着一切,如同狂热的汽车,一闪而逝。借用诗人自己的话说:“那些灿烂的血肉,把走投无路的灵魂/埋进自己的灰烬”请注意,瓦雷里和李永才,都同时使用了“灰烬”!在李永才别的诗中,我们也能找到这种伤心的粉末:“我倾向于更深的秋色/在无人的野渡,留下冷若冰霜的灰烬”(《西蜀小镇》);“岁月的长鞭,沾满落英的灰烬”(《最后的茶铺》);“我望了一眼天空,只是少许的灰烬”(《夏天俊美》)等等。好多的灰烬啊,弥漫在我们的世界。

牧场既是人们生活的地方,劳动的地方,梦想的地方,相爱的地方,也是人们洞察心灵的地方,与诸神沟通的地方。在此种意义上,牧师就是放牧者,草原就是教堂。所以李永才才会在《旧教堂》中写道:“我知道,你最偏爱/秋天的黄沙,吹过衣衫凌乱的教堂/细雨敲打陈旧的柴门/老眼昏花的牧师/闭目念叨,越来越空的台阶/牧师说,石头是静止的/阳光也可以停顿/而生命在途中停留,就消失了”这个破败的旧教堂,除了昏花的老眼,就是旧柴门和空阶、细雨,这和一片荒凉的草地相比,没有什么两样。在《教堂的手》中,我们再次看见了诗人心中的那个“书生”,比上面提及的书生,生活在更久远的时代:

你锋利的麦芒在我心里

早已埋下了疼痛的种子

我只想用它兑换一场畅快的洗礼

如一位上古的书生

怀抱一册生与死的情怀

同时,在诗人的审视中,教堂与庭院、衰草与空山,形成了同构:

为了爱打开教堂的门扉

对着衰草般的经书

说些秋天的颂词

为了伤感对着空山吟唱

那些马踏夜雨的慈悲

晚风清扫庭院是牧师最好的叙事

放牧这种古老的北方草原职业,在诗人李永才的诗歌中,具有神秘的暗示色彩。令人颇为好奇的是,诗人一直生活在南方,虽然南方部分地区也有大片大片的草原,但作为地道巴蜀子民的李永才来说,放牧并不是他的日常生活场景。但是,我们却在他的诗中不断看见类似的场景。他在《星期六的晚上》中写道:“或许,你就是一匹冲破牛栏的黑马/这座城市是你的黑夜/你乘坐的滑梯,比雨天还滑/让一腔热血,放牧在北方的广场”草原或牧场,对于诗人而言,似乎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知道,与那些坚韧的羔羊和野花相比/你更爱草原的粗疏和兽性”(《丝路的梦想》)。

即使一生从未踏进过草原一角,也并不妨碍在诗中歌唱草原。如同你一生从未到达过天堂,却可以反复吟诵那美丽的地方。何况诗人李永才,还真的探访过辽阔的北方。在《金城关遐想》中,诗人实在抑制不住狂喜:“此刻,我像一只失措的大角鹿/闯进兰州的怀里/将一支牧歌,伸进它清脆的耳朵/如果让你梦失江山/请原谅,一个手无寸铁的家伙/悄然溜进你的梦里/如果我有缚鸡之力,我会把江南的雨水/撒满你的荒芜。我知道/在这里,雨水就是草木的种养”这个骨子里的南方人,虽然溜进了北方的梦里,变成了一只大角鹿,但仍然没有忘记,存于血液中的江南的雨水。他甚至企望以微弱的力量(缚鸡之力),将这些南方的滋润,洒向北方(兰州)的荒芜。其实,诗人也知道,北方有时也是湿润的,那儿的河水,比南方还要清澈:“雁阵掠过延河,打着清晰的手语/远处以远,牧羊人的民歌/在河水中缓缓流淌……”

(《运筹陕北》)。在组诗《丝路的梦想》中,一开篇,诗人就向我们传来《远古的牧歌》:

那时候,滔滔之水,流走西南的辽阔

帝王之手,撒下一段丝绸

如撒一根坚韧的稻草

盛大的驼队,穿越斗转星移的虚空

走进小城,溪水和春天

这儿,不仅有滔滔的流水,有丝绸和稻草、驼队、小城、溪水和春天——“如果生逢其时,我的梦想,在潇潇雨歇之前/注定会抵达撒马尔罕的西岸/以江湖为友,走进古罗马,沧桑而宁静的黄昏”。这场牧歌中的想象之旅,实在太令人神往了。延展的牧场,盛大的驼队,“丝绸”的云朵洒下来了。是的,丝绸,这东方之梦啊!诗人在《兰州印象》中,将漫漫黄沙也想成了丝绸:“今夜,我已放弃对春天的迷恋/但对黄沙,仍保持着柔如丝绸的信仰”丝绸成了诗人李永才灵魂放牧的另一个重要信物:通过神秘的丝绸,诗人的放牧景观被无限拓宽,从而打破了与世界的隔膜。我们知道,李永才是蜀人,而蜀人之一伟大贡献,就是丝绸。诗人所学习和工作的成都,更是闻名于世的古代丝绸之都——锦官城。在《南方的太阳鸟》一诗中,诗人亮出一段来自蜀地的古老又绚丽的织物:

在南方,丝绸是一只太阳鸟

站在蜀地的枝头和窗台

或许是一个潮湿而灿烂的隐喻

岷江在你的脚下

决绝地醒来,为你寻找远方,海贝和粮食

蓝天像一只小船,泊在辽阔的桌布上

那么小,小得像一朵摇晃的野花

丝绸之路:雪山、沙漠、草原、海洋,即使在今日,这条中华文明版图中的壮丽风景线,仍然纵横于我们的血液之中,成为不朽的中国与世界文明展开对话与交流的迷人通途。在伟大的汉唐时代,中国,尤其是长安,代表着东方之梦,我曾在《唐诗弥撒曲》中写道:“丝绸挂树梢瓷器正蜿蜒/粟特人落日中跳舞/梦想的街市如新世界喧哗”诗人李永才提及的撒马尔罕,正是由粟特人建造的中亚“肥沃”之地。粟特即粟弋,原指生活于中亚阿姆河(Amu Darya)与锡尔河(Syr Darya)地区,以中古东伊朗语为母语的古民族。粟特人很早就与中原文化发生联系,至少从汉代开始,他们就一直往来于丝绸之路。粟特人虽然没有建立统一国家,但却修筑过不少绿洲城邦(如碎叶城)。

丝绸所代表的中国文明以及由此而打开的广阔商业及文化交流,对世界的进步所产生的影响,并不亚于四大发明。

据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载,希腊商人于公元前六七世纪时就曾来到中国西境,其地为中国的Seres(希腊语中的绢),罗马人称中国为Serica,就是绢国之意。中国丝绸未传入欧洲前,欧洲人均以羊毛和亚麻为主要穿戴及装饰材料。法国学者于格(Huyghe)在《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中描述说,当轻暖华丽的丝绸,甫一进入欧洲,即刻引起强烈轰动。人们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精美织物充满好奇,并臆想出一种能够生长丝绸和金羊毛的神奇之树。古罗马史学家普林尼(Plinius)描述中国人制丝的过程:赛里斯人因他们森林中的绒毛而闻名于世,他们用水把它们从树叶上冲下来,织成丝。这个传说,直到公元六世纪,罗马人仍深信不疑。

在李永才的诗歌国度,牧场或丝绸,代表着两种看似不同,实则气息相通的品质,在放纵、辽阔与柔软、节制之间,诗人找到了自己的平衡术,并通过一种泛农作的诗意方式统摄起来。我曾开玩笑,称李永才为豺哥,现在想来,此中还真有几分深意。牧场除了牛马羊群之外,还得有豺虎豹,就像诗人在《失去天敌的羊群是孤独的》中所说:

我要感谢一只苍狼

从七月细小的忧伤入侵,让祖国的北方

重新生长复仇的秋天

这种内置的苍狼属性,构成李永才诗歌的风骨(即使是花,也得有“汴菊的风骨”),有时,甚至有几分尖锐,带着刺痛感:“让诚实的河流,如一枚鱼骨/刺穿所有的颂歌和谎言”(《海河的水太深》);“隔着玻璃墙/马蹄踏歌,一种真实的流逝/刺穿黎明的耳朵”(《尖锐的马路》)。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锋利的冰雪,消灭了运河”(《边缘与别处》),“为什么‘它’的一生,结束于九月锋利的吆喝”(《梯子》)。也才能理解,诗人为什么会喜欢“灿烂如血的镰刀”(《1958年的风》)。

事物的另一方面,李永才的诗意,又始终萦绕着固执的浪漫色调,他似乎想要通过自己轻盈的(“轻如棉花”或丝绸)诗歌写作,来对抗沉重的生活。那条《不可缺席的围巾》令人印象深刻:“在千里之外,我无法预支/一朵新鲜的玫瑰/炽热而喧嚣的手机上/我误读了,二十多年前,教室的桌面/羞涩的浪漫与纯净。”多么美好的轻妙的围巾啊!在《真相》中,李永才迷惑地表达着另一种轻:

想象不是真相,假设也不是

米兰·昆德拉说:“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那一半是真相,一半不是

与秋天的鸟鸣相似

这是什么逻辑?

是啊,轻得不能承受,这是什么逻辑?幸好有丝绸,可以抚慰我们的肉身(中国人用丝绸包裹逝者,意在借用蚕的重生意义)。在《丝路的梦想》中,诗人不无痴狂地想道:“如果我是单于,就种一些炽热的丝绸。”我留意到这儿,诗人对于丝绸的生产,并没有使用通常的“织”,而是“种”。这个词用得颇为考究:既与诗人内心的农耕气质相关,也可能与上面提及的早期西方人关于中国“丝绸树”的想象相关。“种”就是播种或种植,还具有生殖繁衍的意义。在诗人看来,不仅可以种丝绸,还可以种苦难(《生活的片断》),种黄昏(《西蜀小镇》),还可以像春天,为自己种下一只小兽(《瓦蓝咖啡屋》)。

但是,种这些事物,这一切,都没有种养(这也是诗人热爱的词汇之一)一个故乡(灵魂的牧场)来得更温暖,也更为不可思议。不管诗人的诗思浪迹何方,灵魂放牧何处,是撒马尔罕、古罗马还是兰州,是草原还是沙漠,诗人的故乡仍然在南方:“这里是南方,温暖的南方。”最终,任性的21世纪农耕时代的放牧者(有时也像一个诗歌的王者,“对自己的使命充满信心”),即使是一匹马:“传说中的马蹄踏碎西风/早已越过边境的陶土”(《建筑美学》),那又怎样!马放南山,还得回来,生活还得继续:

我用顽石当农具,用沙粒作种子

用大地之器,种养故乡

让红湿的枝头,跪满金色的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