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曾国藩家书(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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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养心之道(6)

【原文】

沅、季弟左右:

沅于人概天概之说,不甚厝意,而言及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此岂自今日始哉?盖从古以然矣。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自强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昔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

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体验者也。

同治元年五月二十八日

【译文】

沅、季弟左右:

沅弟对于人刮平、天刮平的说法,不以为然,而说“势利的天下,强凌弱的天下”,这难道从今天才开始的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古时的帝王将相,无一不是从自强自立中成长起来的,就是圣贤也各有自立自强的方法。所以他们能够独立、不惊慌、不害怕,坚强得不可动摇。我过去在京城时,喜欢与有声名、有地位的人作对,也并不是没有挺然自立、不畏强暴的意思。近来看到天地的规律是刚柔互用的,两个都不能偏废,太柔就会烂垮,太刚就会折断。刚不是暴虐,是坚强;柔不是低下软弱,是谦逊退让。

办公事、赴公差,要强矫;争名逐利的事,要谦逊退让。开创家业,要强矫;守成享乐时要谦逊退让。出外与别人应酬接触,要强矫;回到家里和妻儿享受时,要谦逊退让。若一边建功立业,声名远扬;一边置田建屋,贪图舒适,这两种情况都有盈满的迹象,没有一点谦退的意思,那么肯定不会长久。这是我深信不疑的,两位弟弟最好能默默地去体验。

同治元年五月二十八日

豁达光明,才有恬淡冲融

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如贾之趋利,如篙工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

【原文】

沅弟左右:

二十三日张成旺归,接十八日来缄,旋又接十九日专人一缄,具悉一切。

弟读邵子诗,领得恬淡冲融之趣,此是襟怀长进处。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诗言之,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如李白、韩退之、杜牧之则豁达处多,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冲淡处多。杜、苏二公无美不备,而杜之五律最冲淡,苏之七古最豁达。邵尧夫虽非诗之正宗,而豁达、冲淡二者兼全。吾好读《庄子》,以其豁达足益人胸襟也。去年所讲“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一段,最为豁达。推之即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亦同此襟怀也。

吾辈现办军务,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如贾之趋利,如篙工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余所以令刻“劳谦君子”印章与弟者,此也。

无为之贼十九日围扑庐江后,未得信息。捻匪于十八日陷宿松后,闻二十一日至青草塥。庐江吴长庆、桐城周厚斋均无信来,想正在危急之际。成武臣亦无信来。春霆二十一日尚在泥汊,顷批令速援庐江。祁门亦无信来,不知若何危险。少荃已克复太仓州,若再克昆山,则苏州可图矣。吾但能保沿江最要之城隘,则大局必日振也。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

同治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译文】

沅弟左右:

二十三日张成旺回来了,接到十八日的来信,然后又收到十九日派专人送来的信,已获悉信中一切情况。

弟弟读邵子的诗,领悟了恬淡、冲融的旨趣,这是你襟怀有了长进。自古以来的圣贤豪杰、文人才士,他们的志向和事业虽不相同,但他们通达光明的胸怀却是大致相同的。拿诗来说,就一定要先有通达光明的认识,才会有恬淡、冲融的旨趣。如李白、韩愈、杜牧的诗通达的韵味多;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的诗恬淡的韵味多。杜、苏二公,可以说无美不备。可是,杜的五言律诗最恬淡,苏的七言古诗最通达。邵尧夫虽然不是诗的正宗,但是他的诗通达恬淡兼有。我喜欢读《庄子》,就是因为写得豁达,能开阔人的胸襟。去年你讲的“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这一段最为通达。推而广之,舜、禹拥有天下却像没有一样,也是这种襟怀。

我们现在都在办理军务,身处功利场中,最好每时每刻都要勤劳,就像农民勤劳种地,商人勤劳谋利,又像船工撑船上滩一样卖力,没日没夜,就为谋求一个好结果。在治理事务的时候,需要有一种豁达、冲融的气质,让两者并进。这样才能从恬淡中看到勤劳是最有意味的。我所以要刻一方“劳谦君子”的印章给你,就是这个意思。

无为的敌人十九日围攻庐江后,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十八日,捻军攻陷宿松后,听说已经于二十一日到了青草塥。庐江吴长庆、桐城周厚斋至今仍没有来信,估计正处危急之中。成武臣也没有信来。春霆二十一日还在泥汊,我马上命令他火速前往庐江增援。祁门也不见来信,不知到底有多大的危险。少荃已经克复太仓州,如果再攻克昆山,那么就可以考虑去攻打苏州。我只要能保住沿江最重要的城市和关隘,大局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顺问近好。

国藩手书

同治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只问积劳,不问成名

吾兄弟但在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则更不必问矣。

一曰天怀淡定,莫求速效;二曰谨防援贼、城贼内外猛扑,稳慎御之!

【原文】

沅弟左右:

接初四、初六日两次来信,知初五夜地道轰陷贼城十余丈,被该逆抢堵,我军伤亡三百余人,此盖意中之事。城内多百战之寇,阅历极多,岂有不能抢堵缺口之理?苏州先复,金陵尚遥遥无期,弟切不必焦急。

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此次军务,如克复武汉九江、安庆,积劳者即是成名之人,在天意已算十分公道,然而不可恃也。吾兄弟但在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则更不必问矣。

厚庵坚请回籍养亲侍疾,只得允准,已于今日代奏。苗逆于二十六夜擒斩,其党悉行投诚。凡寿州、正阳、颍上、下蔡等城一律收复,长、淮指日肃清,真堪庆幸!

弟近日身体健否?吾所嘱者二端:一曰天怀淡定,莫求速效;二曰谨防援贼、城贼内外猛扑,稳慎御之!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译文】

沅弟左右:

接到你初四、初六两次寄来的信,得知初五夜晚我军用地道轰陷敌城十余丈,但被敌人抢先堵塞,以致我军伤亡三百多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城里的敌人都身经百战,阅历丰富,岂有不去抢堵缺口的道理?苏州已经被攻克,只是攻克金陵的日子还遥遥无期,不过弟弟切不可过于焦急。

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的谋划只占十分之三,天意占十分之七,往往劳累日久的人不是成名的人,成名的人却又不是享福的人。这次军务,如克复武汉、九江、安庆,积劳的人就是成名的人,就天意而论,已经算是十分公道的了,但是却不能单纯地倚仗天意。我们兄弟在积劳二字上下功夫,“成名”两个字不必问及,至于“享福”二字,更不必去问及。

厚庵坚决要求回家养亲侍疾,我只好答应,并且今天已经代他奏告朝廷。苗逆已在二十六日晚被擒斩首,他的党徒全部投降。寿州、正阳、颍上、下蔡诸城,一律收复,长、淮也在日内可以肃清,真值得庆幸!

弟弟近日身体好吗?我要嘱咐的是两条:一是胸怀淡定,不要贪图速成;二是谨防援敌,避免城内外敌人一起猛扑,要稳妥慎重地加以防御!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慎独、主敬、求仁、习劳

慎独则心安。主敬则身强。求仁则人悦。习劳则神钦。

【原文】

纪泽纪鸿书:

一曰慎独则心安。

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故《大学》之《诚意》章两言慎独。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则《大学》之所谓“自谦”,《中庸》之所谓“戒慎恐惧”,皆能切实行之。即曾子之所谓“自反而缩”,孟子之所谓“仰不愧,俯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

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

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程子谓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盖谓敬则无美不备也。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能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

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民,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

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发富人百物有余,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