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将无同:现代学术与文化展望(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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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国维与中国现代学术的奠立(3)

这是王氏为《国学丛刊》作序写出来的话,时间在1911年,可谓开篇正告之语,带有宣言性质,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其实这些话,正是从学理上开启现代学术的枢纽。晚清以还困扰学者的古今、中西、新旧之辨,王国维已经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王国维立基于中国传统学术来建构自己的学术理念,其在观念和方法上的超越同侪之处,一是明其源流,二是知其利弊。下面,不妨看看他对宋代学术和清代学术的关联以及如何评价清代学术,来透视这位现代学者的学术追求和学术思想的特点。

宋代学术的总体成就显示出其为我国思想文化的最高峰,王国维、陈寅恪有几近相同的论述,前面已经谈到。王国维并进而写道:“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其在哲学,始则有刘敞、欧阳修等脱汉唐旧注之桎梏,以新意说经。后乃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诸大家,蔚为有宋一代之哲学。其在科学,则有沈括、李诫等,于历数、物理、工艺,均有发明。在史学,则有司马光、洪迈、袁枢等,各有庞大之著述。绘画则董源以降,始变唐人画工之画,而为士大夫之画。在诗歌,则兼尚技术之美,与唐人尚自然之美者,蹊径迥殊。考证之学,亦至宋而大盛。”[39]这是我所看到的在当时的背景下对宋代学术的最全面的评价。因此当他提出“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就可以理解了。特别是晚清之际足称发达的金石学,其源头可以直接追溯到宋朝。王国维说:“金石之学,创自宋代,不及百年,已达完成之域。”又说:“宋人于金石、书画之学,乃陵跨百代。近世金石之学复兴,然于著录、考订,皆本宋人成法,而于宋人多方面之兴味,反有所不逮。故虽谓金石学为有宋一代之学,无不可也。”[40]王国维特别强调宋代金石学和书画学的鉴赏兴味与研究的兴味,举苏东坡、沈括、黄庭坚、黄伯思诸人以为例,说明此种情形得力于宋代仁宗以后“海内无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肆力学问”,因此“赏鉴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41],从而形成一代之学术风气和学术精神。

盖金石之学发端于宋,近世之复兴与重振不应忘其源流,而在艺术与学术的精神与兴味方面,后世反而有不逮前贤之处。王氏此论,正是既明其源流,又知其利弊。至于清学的演变过程及其特点,王国维另有专门论述,他写道:

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顺康之世,天造草昧,学者多胜国遗老,离丧乱之后,志在经世,故多为致用之学。求之经史,得其本源,一扫明代苟且破碎之习,而实学以兴。雍乾以后,纪纲既张,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嵇古,不复视为经世之具。而经、史、小学专门之业兴焉。道咸以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故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42]

对清代学术流变的评价可谓公允而恰切。用一“大”字概括清初学术、用“精”字概括乾嘉汉学、用“新”字概括晚清之学,可谓一字不易。明末清初之学的开创者,王国维以顾炎武标其首,可谓至当。乾嘉之学,以戴震、钱大昕两巨擘为开创者,亦为允当。问题是他如何看待晚清新学之“新”。对龚自珍、魏源今文学之“新”,王国维采取理解同情的态度,认为是“时势使之然”,但具体评价则不无轩轾:“道咸以降,学者尚承乾嘉之风,然其时政治风俗已渐变于昔,国势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忧之而不知所出,乃或托于先秦、两汉之学,以图变革一切。然颇不循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其所陈夫古者,不必尽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适中当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尽以理究。”[43]这段话中,“颇不循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一语,站在学术史的角度,应视作含蓄而正式的一种批评。至认为“所陈夫古者,不必尽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适中当世之弊”,则措辞更为严厉了。但对龚(自珍)、魏(源)之学,静安先生亦未全然抹杀,指出其学术创获也有清初学术和乾嘉学术所不能范围者,而且其弊端不必尽归学者本人,“亦时势使之然也”。

然则晚清之新学果如王国维所说,并没有承继清初及乾嘉的学术传统,那么这一传统又由谁承继了呢?王氏提到的第一个人是沈曾植沈乙庵先生。理由是他认为沈氏一生为学,既通晓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又广涉道咸以降的边疆史地之学,而且“一秉先正成法,无咸逾越”。为此他申论说:“其于人心世道之隆污,政事之利病,必穷其源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窔,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纵览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44]就是说,王国维认为沈曾植的为学方法实体现了治中国学问的通则。所以他说:“学问之品类不同,而其方法则一,国初诸老用此以治经世之学,乾嘉诸老用之以治经史之学。”而沈乙庵则用此种方法“治一切诸学”[45]。此种“为学之成法”无他,就是视学问为独立物,而又探其原委,务求有益于世道人心;亦即“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忧世深而择术精。这种治学方法,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表面上看,沈氏之学极古奥不时,但学心却不失现代性。静安先生之学绝似沈氏,陈寅恪先生更继而光大之。

正是在这篇《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王国维提出了学术、学人的命运与国家命运攸关与共的绝大课题。他说:

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甚。[46]

兹可知静安先生对中国学术之寄望也大矣,其对中国学人的命运之关切也深矣。作为中国现代学术最具典范意义的学人,其学术思想之“忧世之深”以及其为学的“择术之慎”,亦可谓至矣。古圣孔子岂不云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王国维的一生毋宁说是充满忧患的一生,包括他的震撼于世的最后之终局。忧患者的学术思想,不仅深与慎,而且能得其正。王国维的为学可以证明,陈寅恪的为学亦可以证明。

晚清新学是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变的过渡期,驳杂不纯是晚清新学的特点。自身体现着这驳杂,而又能从驳杂中脱离出来的,是梁启超。梁的为学,基本上采取的是史学的立场,其学术出路亦在史学。中国现代史学的开山祖的角色,就是由梁启超来扮演的。表明他进入角色的是1902年发表的《新史学》一书。史学中学术史一目,也是由梁启超继往开来的。而胡适的史学,在梁的基础上又有所跨越,《白话文学史》、《中国哲学史大纲》,在专史方面已是开新建设的史学。但胡适实验的多完成的少。梁启超是提出的多系统建设少。直承清学传统而不染博杂的是王国维与陈寅恪。王陈的特点,是承继的多开辟的也多。而静安之学,尤得力于清末的学术新发现。

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变,有两大意外的契机,这就是甲骨文字的发现和甲骨学的建立,以及敦煌遗书的发现和敦煌学的建立。甲骨文字的发现并开始引起人们的重视,是在1899年,即戊戌政变的第二年。戊戌政变给由今文学发展而来的政治化的新学画了一个悲惨的句号。恰好甲骨文字的发现,为一部分学者提供了致力于更纯粹更独立的学术研究的新资料和新领域。甲骨文字发现的第二年,即1900年,敦煌石室的宝藏重见天日,其中有两万多件卷子,包括佛经、公私文件,以及诸子、韵书、诗赋、小说等。经卷上的文字,除了汉文,还有梵文、藏文、龟兹文、突厥文等。孔子叹为不足征的殷礼,有了着落。宋儒看不到的古本,如今看到了。学者们认为这是可以与埃及金字塔相媲美的重大发现。又不仅此。还有汉晋木简和内阁大库档案,在当时也是极为重要的发现。因此王国维称清末是学术发现之时代。他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一文中写道:“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有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物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47]清末的上述四大发现中,任何一种都可以与孔子壁中书、汲冢竹简相抵挡。这些发现,大大拓展了学术研究的学科领域,为学术的新机启运作了必要的材料准备,同时也创造了与世界学术对话的新契机。

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就是在此种背景下提出来的。《古史新证》里有一段经常为研究者征引的话,原文如下:

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吾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唯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48]

历史文化遗产的研究一方面须靠文献资料,另一方面也需要借鉴实物,这在今天已成为常识范围内的事情,但在中国古代,人们的认识却不如此简单。可以说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之内,研究者依据的都是文献资料,而不曾意识到实物的重要性。宋代金石学兴起,刻在金石上的铭文引起人们的注意,并逐渐与考订史实结合起来。赵明诚在《金石录序》中说:“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于善恶大迹,有不可诬而又传说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49]赵说已开实物证史之先河矣。至清中叶,钱晓徵等史家的许多金石题跋,用历史遗物来证史,成为比较常见的方法了。因此王氏的“二重证据法”,自有其渊源,只是他运用得比任何前贤都更加自觉,且有理念上的提升。换句话说,王国维古史研究的成绩确得力于他的具有实证意味的方法论。同时,这种方法也影响到了人文社会科学其他学科领域,使得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在其始建期就呈现出各学科交错影响的现象。

直承今文学而来的疑古学派的出现,本来是传统学术走向现代的重要一步,但在甲骨学、敦煌学新发现面前,它遇到了巨大的挑战,简直足以在事实上拆毁其赖以建立的理念根基。王国维说:“疑古之过,乃并尧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50]王氏以甲骨文字、敦煌遗书等新发现为基地,走上了释古的道路,对疑古之偏颇有所是正。而中国现代学术中考古一门的建立,也是与清末的学术新发现相联系的。古代并非没有考古,北宋吕大临曾作过《考古图》,但当时之考古不出金石之范围。现代考古则增加了田野研究的内容,由金石考古扩展到了田野考古。二十世纪初,以发掘工作为基础的现代考古学的建立,李济、董作宾、郭沫若诸人,与有功焉。因此之故,郭对王的评价甚高,称王留下的知识产品“好像一座璀璨的楼阁,在几千年来的旧学的城垒上,灿然放出一段异样的光辉”[51]。对罗振玉的评价也不低,认为罗的功劳在于“为我们提供出了无数的真实的史料”,称赞“他的殷代甲骨的收集、保藏、流传、考释,实是中国近三十年来文化史上所应该大书特书的一项事件”[52]。郭的甲骨文、金文研究,是以罗王为起点,他自己并不讳言。

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里所总结的王国维为学的特点: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异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固不是王氏一人的特点,而是当时学术中坚力量的共同特点,也即是中国现代学术的最基本的观念和方法。所以陈寅恪肯定地说:“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53]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王氏为学的基本观念和方法,在现代学术史上实具有轨则和典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