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将无同:现代学术与文化展望(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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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王国维与中国现代学术的奠立(4)

王国维学术思想的现代内涵,尤其表现在他对学术独立的诉求上。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是身体力行,不遗余力。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中他写道:“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54]而要实现学术独立,必须做到以学术本身为目的,而不以学术作为达致某种目的之一种手段。但中国历来的传统,都是视学术为政治的附属物,学者缺少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特别是清中叶以来兴起的今文学派,毫不掩饰问学的现时政治目的。王国维对此颇致不满,认为即使是影响巨大的严复的翻译,亦不能完全避免脱此窠臼。而当时通过日本对法国十八世纪自然主义的介绍,则不过是“聊借其枝叶之语,以图遂其政治上之目的耳”[55]。对康有为、谭嗣同等变法维新派人物,静安先生也颇有微辞。他说:

其有蒙西洋学说之影响,而改造古代之学说,于吾国思想界上占一时之势力者,则有南海□□□(康有为)之《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浏阳□□□(谭嗣同)之《仁学》。□(康)氏以元统天之说,大有泛神论之臭味。其崇拜孔子也,颇模仿基督教。其以预言者自居,又居然抱穆罕默德之野心者也。其震人耳目之处,在脱数千年思想之束缚,而易之以西洋已失势力之迷信。此其学问上之事业不得不与其政治上之企图同归于失败者也。然□(康)氏之于学术,非有固有之兴味,不过以之为政治上之手段,荀子所谓今之学者以为禽犊者也。□(谭)氏之说,则出于上海教会中所译之治心免病法。其形而上学之以太说,半唯物论、半神秘论也。人之读此书者,其兴味不在此等幼稚之形而上学,而在其政治上之意见。□(谭)氏此书之目的亦在此而不在彼,固与南海氏同也。庚辛以还,各种杂志接踵而起,其执笔者非喜事之学生,则亡命之逋臣也。此等杂志,本不知学问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之目的。[56]

对于晚清以来的文学,王国维同样认为没有体现出文学本身的价值,而是把文学当做了进行政治教育的手段。他说:“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57]并且引康德关于“当视人人为一目的,不可视为手段”的名言,引申说:“岂特人之对人当如是而已乎?对学术亦何独不然?”[58]总之,政治的归政治,艺术的归艺术,文学的归文学,学术的归学术,不要把艺文与政治混为一谈。王国维也不是完全无视政治的影响,他知道那是社会的最重要的势力,只是他告诫人们,哲学家和艺术家也是社会的最重要的“势力”,而且比之政治有久暂之别。

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中,王国维通过对我国传统哲学和古典文学的特性的分析,得出了我国没有“纯粹的哲学”以及也少有“纯文学”的结论。他说:“披我中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斯可异也。”[59]先秦之孔、墨、孟、荀,西汉之贾、董,宋朝的张、程、朱、陆,明朝的罗、王,都不仅仅是哲学家,同时还是政治家。文学家中,杜甫、韩愈、陆游等,也无一例外地希望在政治上一显身手,曲折点或如杜甫所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王国维慨叹“美术之无独立之价值也久矣”。他写《红楼梦评论》以及研究宋元戏曲,与他追求学术独立的思想有直接关系。因为他注意到传统小说戏曲发展中有一个问题,即“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世非为不知贵,且加贬焉”。出现这种情况,文学家和艺术家自身也不是毫无责任,至少是“自忘其神圣之位置”。为了解除艺术家自身这层障壁,王国维又从人的欲望的角度作了详尽的说明。他写道:“夫势力之欲,人之所生而即具者,圣贤豪杰之所不能免也。而知力愈优者,其势力之欲亦愈盛。人之对哲学及美术而有兴味者,必其知力之优者也,故其势力之欲亦准之。今纯粹之哲学与纯粹之美术,既不能得势力于我国之思想界矣,则彼等势力之欲不于政治将于何求其满足之地乎?且政治上之势力有形的也,及身的也。而哲学美术上之势力,无形的也,身后的也。故非旷世之豪杰,鲜有不为一时之势力所诱惑者矣。”[60]尽管如此,当一个哲学学者经过长期的研究,一旦领悟了宇宙人生的真理,或一个艺术家把胸中惝恍不可捉摸的意境,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就是一个人的天赋能力得到了实现。王国维认为:“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61]在文章结尾处,他进一步寄望于哲学家和艺术家的自悟和自觉:“若夫忘哲学、美术之神圣,而以为道德政治之手段者,正使其著作无价值者也。愿今后之哲学、美术家,毋忘其天职而失其独立之位置,则幸矣。”[62]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静安先生对学术独立的诉求有多么强烈。

王国维的由哲学美学而宋元戏曲而古史研究的学术转向,和他的极力主张学术独立的思想有一定关系。他当然明了文学和美学的学术根性比较脆弱的特点。古史研究则可以与现实的浅层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1904年他写的一首《偶成》诗,似乎流露出了这方面的感慨。诗中写道:

文章千古事,亦与时荣枯。

并世盛作者,人握灵蛇珠。

朝菌媚朝日,容色非不腴。

飘风夕以至,零落委泥涂。

且复舍之去,周流观石渠。

蔽亏东观籍,繁会南郭竽。

比如贰负尸,桎梏南山隅。

恒干块犹存,精气荡无余。

小子瞢无状,亦复事操斛。

自忘宿瘤质,揽镜学施朱。

东家与西舍,假得紫罗襦。

主者虽不索,跬步终趑趄。

且当养毛羽,勿作南溟图。[63]

这是他自道学术心境的一首诗,叙述自己早年“东家与西舍”地采集新思潮,结果只是借得别人的衣裳,己身独立之学术并没有建立起来。庄子说的“朝菌不知晦朔”,正可以用来比喻那些不以学问本身为目的的新学家们。他自己则决心积学储宝,不断提升自己的学问修养,让学术体现出永久的价值,而不使之“与时荣枯”。因此他最终转向了从经史小学入手研究古史的艰难道路,这是王国维实现自己学术独立主张的至关重要的一步。

中国现代学术传统的建立,是从自觉地追求学术独立开始的。晚年的梁启超对此体会尤深,他在《清代学术概论》里慨乎言之曰:“而一切所谓新学家者,其所以失败,更有一种根源,曰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64]《清代学术概论》写于1920年。王国维对同一题义的慨乎言之,比任公先生早出十五年以上,说明他是从理念上推动学术独立的最早觉醒者。

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变,有一学术理念上的分别,即传统学术重通人之学,现代学术重专家之学。钱穆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一书的序言中写道:“文化异,斯学术亦异。中国重和合,西方重分别。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分门别类,务为专家,与中国传统通人通儒之学大相违异。循至通读古籍,格不相入。此其影响将来学术之发展实大,不可不加以讨论。”[65]钱穆先生所揭示的民国以来学术界之重分类,追求专家之学,是吸收了西方学术观念和方法的中国现代学术的特征,与传统学术的重会通,通人通儒有至高的地位,两者不尽相同。这里通人之学与专家之学的分野,实际上有古今的问题,也有中西的问题。

中国传统学术的分类,大类项是经、史、子、集四部之学。史部为史学,集部为文学,其义较为明显,历来学者也大都这样界定。唯子部的内涵,通常人们认为属于哲学的范畴,似尚待分解。诸子百家之说,与其说是哲学莫若称为思想学说更加恰当。所以中国历史学科中有思想史一门,而中国学术史实即为学术思想史也。至于经部,分歧更大。近人张舜徽尝云:“盖经者纲领之谓,凡言一事一物之纲领者,古人皆名之为经,经字本非专用之尊称也。故诸子百家书中有纲领性之记载,皆以经称之。”[66]后来儒家地位升高,孔门之“六艺”,即《诗》、《书》、《礼》、《易》、《乐》、《春秋》,遂成为有至尊地位的经典。如果用现代的眼光来看,经学毫无疑问是需要分解的。《诗经》是文学,不成问题;《尚书》和《春秋》应属于历史的范围;《易经》是哲学。因此传统学术向现代转化,有一个学科整合的问题。我这样说丝毫不含有轻视经学的深层文化意蕴的意思,相反,在一定意义上,却可以认为经学原典是中国一切学术的源头,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67],甚至就人文学科而言,亦可以在现代文史哲的学术分类之外,另设经学一科。现代学术分类的方法,淹没了经学的地位。但对于传统学术的四部分类法如何向现代学术分类转变,晚清之时的学子在理念上并不是都很明确。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等现代学术大家,走的还是通人之学的路,在他们身上,学科的界分并不那么明显,或至少不那样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