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术与传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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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国维思想学行传论(2)

静安先生任职学部的时间是在1907年春天。恰好本年5月法人伯希和氏运敦煌写本经卷过京师,他有机缘和罗振玉一起前往观看,并将其中一些作了过录,因而结识了伯氏这位日后对他的学术甚有影响的著名汉学家。7月,原配莫氏病故;阴历年底,继母叶老太太亦辞世。先生两返海宁,料理丧事。家庭屡遭不幸,对先生之精神打击也大矣。1908年3月,续娶莫氏之表甥女潘氏为继室。4月,携眷北上,仍任职学部,寓宣武门内新帘子胡同。1909年,兼任学部名词馆协修,严复为总纂。这一时期,先生之学已由哲学和美学转向文学和戏曲研究。京师人文荟萃,图书条件便利,词曲等古籍善本年来先生多有所得,从而引发新的学术兴趣。《曲录》、《优语录》、《录曲余谈》、《曲调源流表》、《古剧脚色考》、《录鬼簿校注》,以及《清真先生遗事》等词曲著作,均成于此一时期。这一时期的另一大著述是《人间词话》。在总结自己诗词创作经验基础上,以新观念接通古人,诠释境界说的多重意涵,成独家之诗学体系。“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静安先生说这是“古今成大事业者、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16)则其论诗论词,学问之门径修养固未肯稍忘,实亦包含己身为学进路的深切体会。《人间词话》最初连载于《国粹学报》,是为上卷;下卷系门人赵万里整理,发表于十九卷三号之《小说月报》,已经是先生逝世之后了。

罗振玉1911年创办《国学丛刊》,先生为之序,写道:“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17)罗振玉为《国学丛刊》所作之序,也是出自先生之手,叙古往今来学术衍变,言简意赅,独具手眼。

辛亥革命发生之后,罗振玉避地东瀛,先生亦随之前往,同寓于日本京都附近的吉田山下之田中村。罗振玉的丰富的收藏也运往日本,寄存在日本京都大学。先生则每天协助罗氏整理藏书、编写书目,因而得以尽阅“大云书库”所藏之古籍、古彝器及各种古器物的拓本。这时先生的学问兴趣,开始仍在中国戏曲的研究与考证,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宋元戏曲考》即撰成于此时。该书最后之完稿时间应在1913年的年初,其所撰自序写道:“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独元人之曲,为时既近,托体稍卑,故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而为此学者,大率不学之徒,即有一二学子以余力及此,亦未有能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者,遂使一代文献,郁堙沈晦者且数百年,愚甚惑焉。往者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辄思究其渊源,明其变化之迹,以为非求诸唐宋辽金之文学弗能得也。乃成《曲录》六卷、《戏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优语录》二卷、《古剧脚色考》一卷、《曲调源流表》一卷。从事既久,续有所得,颇觉昔人之说与自己之书罅漏日多,而手所疏记与心所领会者,亦日有增益。壬子岁暮,旅居多暇,乃以三月之力,写为此书,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非吾辈才力过于古人,实以古人未尝为此学故也。”(18)此书学术上之开辟意义静安先生本人阐述甚明。诚如梁启超所说:“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则静安当为不祧祖矣。”(19)

但到日本以后,没有多久,由于受罗振玉氏的影响和启发,先生之治学方向即转向经、史、小学的考证与研究,而对自己以往的哲学和美学研究,则弃之如敝屣。即戏曲与文学的研究也基本停顿下来。据罗振玉回忆,他劝王专门研究国学,并从小学和训诂方面培养根基,曾说过下面的话:“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返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返经信古未由也。公年方壮,予亦未至衰暮,守先待后,期与子共勉之。公闻而悚然,自怼以前所学未醇,乃取行箧《静安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欲北面称弟子。予以东原(戴震)之于茂堂(段玉裁)者谢之。其迁善徙义之勇如此。”(20)罗氏的话,有人以为不尽确实,认为王未必烧书。其实以王国维的性情论,尽弃前学,完全可能。日人狩野直喜在回忆王在日本的印象时也说过:“从来京都时开始,王君在学问上的倾向,似有所改变。这是说,王君似乎想更新中国经学的研究,有志于创立新见解。例如在谈话中,我提到西洋哲学,王君总是苦笑着说,他不懂西洋哲学。”(21)透露出决心改变学术路向的信息。而1913和1914这两年,先生全身心致力于古文字和古史研究的沉迷状况,我们从他写给缪荃孙的信里可以获知大体轮廓。一则曰:“今年发温经之兴,将《三礼注疏》圈点一过。阮校尚称详密,而误处尚属不少,有显然谬误而不赞一辞者,有引极平常之书而不一参校者,臧、洪诸君非不通礼学,而疏漏如是。此系私家著述,犹不免是病,无怪官书之不能善也。”(22)二则曰:“比年以来拟专治三代之学,因先治古文字,遂览宋人及国朝诸家之说。此事自宋迄近数十年无甚进步,《积古》于此事有筚路蓝缕之功,然甚疏陋,亦不能鉴别真伪。《筠清》出龚定庵手,尤为荒谬。许印林称切实,亦无甚发明。最后得吴清卿乃为独绝,惜为一官所累,未能竟其学。然此数十年来,学问家之聪明才气未有大于彼者,不当以学之成否、著书之多寡论也。”(23)这两封信分别写于1913年11月和1914年7月,从而可见其沉潜古学的精神和钻研的深度。先生的《流沙坠简》及其《考释》(与罗氏合作)、《简牍检署考》、《明堂寝庙考》、《生霸死霸考》、《胡服考》、《宋代金文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等,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此外还有《颐和园词》也作于此时。总之寓居日本四年多时间,先生之学术大变,他自己后来也说,此一时期“成书之多,为一生冠”。(24)

1915年春天,先生曾归国扫墓。因得以在上海与沈曾植相识。沈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进士,钦用主事,观政学部,迁员外郎,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俄国股章京。曾参与康有为公车上书和张勋复辟。精通辽金元史及西北舆地之学,世有大儒之目。王的思想和学术旨趣与沈甚契合。沈欣赏王为罗振玉作的《殷虚书契考释后序》,以为可与言古音韵之学;并称赞王善于命题,趣说:“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25)1919年沈七十寿诞,王为之序,极称乙庵之学的博大,写道:“世之言学者,辄伥伥无所归,顾莫不推嘉兴沈先生,以为亭林、东原、竹汀者俦也。先生少年固已尽通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中年治辽金元三史,治四裔地理,又为道、咸以降之学,然一秉先正成法,无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事之利病,必穷其原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窔,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览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若夫缅想在昔,达观时变,有先知之哲,有不可解之情,知天而不任天,遗世而不忘世,如古圣哲之所感者,则仅以其一二见于歌诗。发为口说,言之不能以详,世所得而窥见者,其为学之方法而已。”又说:“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26)可以说给予了不能再高的评价,我们由此可知静安之学的格致与归宿。而当1922年沈氏在上海辞世,静安先生的挽联写的是:“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昭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更可见两人交谊之厚。

沈曾植在静安先生眼中心中始终是学术的楷模。虽然,当1917年7月1日军阀张勋在康有为等谋士的策划下,拥立溥仪再次登极复辟,沈以为时机已到,于是北上任职,而在失败之后又从容南返,静安先生颇不以为然;他在写给罗振玉的信里说:“此次负责及受职诸公,如再腆然南归,真所谓不值一文钱矣。”(27)他希望沈没有南归,写道:“寐叟于前日已有传其南归者,此恐不确也。”(28)实际上,静安先生素所尊敬的沈寐叟确实在事败后即回到了上海。还有当时海上诸名公都喜欢书画和善本图籍,而尤以先生、沈寐叟和罗振玉用力最勤。围绕图籍版本的年代以及书画的真伪等问题,王、沈曾发生过意见分歧。就一代通儒的学术气象而言,沈的标格,世罕其匹;就一个纯粹学人的为学精神而言,王恐怕应站在沈的右边。明了这一层可以正解王、沈之针芥之歧与针芥之合。

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挽词》中对先生此一时期的学术景观有极为准确的评价:“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29)“伯沙博士”指的是法国的两位汉学家伯希和暨沙畹博士;“海日尚书”则是指沈曾植。意谓静安先生此时已成为与中外学界顶尖人物并驾齐驱的学者。

王国维中年以后为学途径更见精深。当他1916年从日本回到上海(头一年扫墓、安顿家眷后又返回日本)的时候,正值不惑之年。他应聘担任哈同广仓学宭的《学术丛编》主任。哈同是英籍犹太人,在上海做房地产生意,因而据有哈同花园。哈夫人名罗诗,系混血,传说出身娼寮。其所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实相当于教人识字的小学或初中。但其对中国文化的兴趣是真实的。王国维知其利弊,遂不就“大学教务长”之聘,只包办《学术丛编》,其宗旨为:“专在研究古代经籍奥义及礼制本末、文字源流,以期明上古之文化,解经典之奥义,发扬古学,沾溉艺林。”(30)经王之手,《学术丛编》共出版24期,王的许多关于金石、考古、音韵、文字学方面的文章都刊载于此刊。广仓学宭同时还出版《艺术丛编》,由邹安主编,介绍静安先生到哈同来的就是这位也叫景叔的海宁同乡。王、罗的一些文字有的也在《艺术丛编》上刊载。1918年起,王国维担任仓圣明智大学经学教授。于是他写了《经学概论讲义》一书,后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刊行。同时,先生还为乌程蒋氏编写藏书志。蒋氏名孟苹,号乐庵居士,与先生同籍浙西,生亦同年。其“传书堂”是江南名藏,被称为海上三大藏书家之一。(31)此前蒋氏尝聘请吴县曹元忠编写藏书目录,但历时一年,未成一字。蒋早有聘王之意,因王与曹有旧,不忍遽夺;俟曹辞去,静安先生方应聘,但接事之后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为做好先期准备,用很多时间遍校各书,一一写出跋记。对王国维来说,这是继在日本得以尽窥“大云藏书”之后,再一次获得了遍览群籍的机会。

先生为学的几个阶段,都有特藏之书供其饱览。尝说:“余毕生惟与书册为伴,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惟此耳。”(32)而为学之精勤,又非常人所能及。对王先生生平志事颇为了解的赵万里对此曾有过下述说明:“盖先生之治一学,必先有一步预备工夫,如治甲骨文字,则先释《铁云藏龟》及《书契前后编》文字。治音韵学,则遍校《切韵》、《广韵》。撰蒋氏《藏书志》,则遍校《周礼》、《仪礼》、《礼记》等书不下数十种。其他遇一佳椠,必移录其佳处或异同于先生自藏本上。间有心得,则必识于书之眉端。自宣统初元以迄于今,二十年间,无或间断。求之三百年间,实于高邮二王为近,然方面之多,又非怀祖、伯申两先生所可及也。”(33)这一时期的主要论著包括《史籀篇疏证》、《殷礼征文》、《魏石经考》、《毛公鼎考释》、《汉博士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和《殷周制度论》、《唐韵又考》、《五声说》、《西胡考》等,都是代表王氏毕生学术成就的重要著作。

特别是《殷周制度论》之刊布,学界佳评如潮。赵万里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