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批评的一鳞半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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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余秀华:奇迹点亮常识

文学艺术篇

草根诗人余秀华成为热门。连《光明日报》这样的“中央级党报”副刊上,也刊登了余秀华的一组诗,在此录一首《日记:我仅仅存在于此》共赏——

蛙鸣漫上来,我的鞋底还有没有磕出的幸福

这幸福是一个俗气的农妇怀抱的新麦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

和睡衣上残留的阳光的味道

很久没有人来叩我的门啦,小径残红堆积

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

隐匿于万物间

但悲伤总是如此可贵:你确定我的存在

才肯给予慈悲,同情,爱恨和离别

而此刻,夜来香的味道穿过窗棂

门口的虫鸣高高低低。我曾经与多少人遇见过

在没有伴侣的人世里

我是如此丰盈,比一片麦子沉重

但是我只是低着头

接受月光的照耀

这几乎就是余秀华目前生活与心灵的写照。在众人关注下,余秀华获得了“鞋底磕出的幸福”。这种幸福,有一种独属她的乡野气息:“这幸福是一个俗气的农妇怀抱的新麦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和睡衣上残留的阳光的味道”。在“很久没有人来叩我的门啦”的长期寂寞中,“隐匿于万物间”的余秀华奋力写诗,终于用她的悲情和才情获得了文学和社会的巨大认可,让她深切感受到“悲伤总是如此可贵:你确定我的存在,才肯给予慈悲,同情,爱恨和离别”。这些诗句里,余秀华流露了她的“清醒认识”:人们用“脑瘫诗人”和“农民诗人”为她极力包装,实际上是在强化和兜售她的“悲伤”;眼下的“巨大成功”,获益于人们的“慈悲和同情”。但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感动和受用,觉得“我是如此丰盈,比一片麦子沉重”。不过在接受赞美时,她给予回报的姿态是:“我只是低着头,接受月光的照耀”。她是如此聪颖——对她而言,“低着头接受月光的照耀”是最符合她身份、也是最能满足读者遐想的“最佳姿态”,她是想说,我懂的。其实她大可不必谦卑,其诗之优秀,无需降尊纡贵的“慈悲”来认可。

我看了大量的记者采访,他们深入余秀华的家,唠嗑,套话,旁敲侧击,单刀直入,从她的父母到丈夫再到同学、村民,几乎是“全景式”扫描和透视。不过,从中我没有看到“创造奇迹的因子”,却更深切看到她的“寻常化”——她的生活,和一般农民没有任何不同。她有生理缺陷,却有文学追求和才华,于是心气自然就高。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满意眼下的婚姻和爱情?如果一路追问下去,世上多多少少有这样那样“缺陷”的男人和女人,一旦灵魂高于肉体,必然不满俗世,当精神世界升华到某个层面,总是会对现实世界心存不满。但是怎么办呢?弗洛伊德老人家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文学的原动力和功能:“艺术是力比多的升华”。“力比多”是什么?是欲望、荷尔蒙和性力。文学艺术常常是欲望变形后的补偿,这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要义,也是现代心理学与艺术理论、精神病学的基本常识。余秀华不一定懂得这个理论,但她用言行再次证实了这个著名判断。在不断的家庭龃龉后,她懂了,她只能在诗里去爱,只能用诗歌扒开情欲的缝隙,所以才有表达强烈情爱和欲望的名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以及其他诗作。

为什么这样的题目和诗句能够引来刺眼的瞩目?除了欣赏“粗俗、直接、接地气、抒发情欲”的“别样诗情”之外,余秀华是不是点燃了人性中最基础、最隐秘的部分?任何广泛的共鸣,其后必有可以链接的原因。余秀华的直率乃至粗鲁,击中了现代人的伪饰软肋,人们痛恨伪饰又依赖伪饰,一经袭击,便轰然颓塌。人们不只是在为余秀华欢呼,即便不是余秀华,也会有某秀华会“被期待”。装模作样、无病呻吟的诗歌和文学太多了,只有“民间文学”的蛮性和野性才能拯救。

我这儿加引号的“民间文学”是一种修辞,意指一切蛰伏于民间社会的文学动力和文学因素。当一种文学迟滞不前时,多半因其动力不足,而寻找动力的方向就会瞄向民间。某些文学家,他们趋于上升势头时,是因其清新独特的诗风和文风;后来“功成名就”进了“庙堂”,就离“江湖”越来越远,最终其文学成就停留在早年的“成名作”上。这样的例子所在多有,就我接触过的某几位“作家高官”而言,他们就曾向我坦承,由于“官衔在身”,再说以前那样的话、写以前那样的文章,似有不妥,毕竟自己是“一方官员”,言论带有天然职务色彩。然而他们又很痛苦,希望在卸任后能够重振雄风。然而一年年过去了,卸任后的他们,始终未能“重振雄风”。可能因为,一种精神气质的失去,是带有本质性的,除非他们重新“沦落民间”。

唐代诗人刘禹锡的案例颇堪解析。他是中唐文坛五个有过贬谪经历的著名诗人之一,贬谪生涯让他有了别样人生,也让他对诗歌有了别样研读和思考。难能可贵的是,他由贬谪生涯而创造了“贬谪文学”,比如他在夔州期间大量接触民间文学,从民间俚词俗曲中吸取养料,他在夔州所作的乐府诗,成为唐诗的经典之作。随便引用两首脍炙人口的《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读起来像是民谣,朗朗上口,其实“竹枝词”就是民谣,刘禹锡是有意为之。可见,刘禹锡能“开创诗风”,就是因为从民间文学中汲取养料。不过,背后的悖论是:贬谪成就了伟大的诗人,这是值得玩味的。

苦难出文学,激愤出诗人,这是一种文学规律。真正的文学,基本上是和苦难血脉相连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有时候,国家不幸诗家幸,听着很悲凉,但文学规律往往就是如此。荷尔蒙很通畅的时候,文学是睡着的。花天酒地很通行的时候,文学是点缀和消遣的,缺乏直击灵魂的冲击力。所以我说,余秀华不是什么“奇迹”,她身上发生和折射的一切,是再正常不过的文学规律的反映。之所以成为“奇迹”,是因为我们的文学“缺氧”,所以才会“醉氧”。

感谢余秀华,她用“奇迹”点亮了“常识”,让我们重新憬悟文学的魅力,重新思考文学创新的出路;她用诗作构建起的“摇摇晃晃的人间”,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自己“摇摇晃晃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