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海怪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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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梭鱼精

连接村子与海滩的是一条白砂土路。这条路倒也宽阔,出了村子往西,就看见它消失在一片槐树林里,再从树林的顶端冒出来,然后直插入大海。土路在中间微微隆起,我们难以一眼望到路的尽头。在夜里,这条路显得格外奇特,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背对着月亮走,这路就像是用白纸剪成的,反射着惨白的月光,白得让人害怕;而迎着月亮走时,路面上无数的小块砂石投出一道道弯曲的暗影,盖住了路面,使刚才明亮的路顿时黑下来,但转回头望去,身后那一段路依然是明亮的大道。更稀奇的是,在靠近海岸的那一段,有个斜坡,走到这里总会冷不丁被人摘掉帽子,吓得很多人都没命地跑。第二天白天再去看时,丢失的帽子却挂在路边斜生出的槐树枝上。

尽管老人们再三叮嘱,区区一条小路还是吓不住年轻人的。那年冬天,我一个人在海边转悠,碰到了一个老渔民,他直愣愣看着我。他叫出了我父亲的名字,我也认出了他,他是父亲的一个老朋友。他说起和父亲半生的交情时,胡子直颤,我也唏嘘半天。在他望滩的小屋里,我们有了一次终生难忘的彻夜长谈。

这么黑的天不该到这条路上来。老人说。

早年间,海边小屋的窗户纸上常被人掷砂子。天一黑下来,屋里静得出奇,常人往往难以坐住,将近二十年的望海生活,老人已经习惯了。那天,窗户纸上冷不丁啪的一响,出门看什么都没有。海水已经退潮,海滩上留下一片片积水,在月亮的照耀下散发着冷硬的光。窗户纸上沾了一小团潮湿的砂子,抬手轻弹窗纸,砂子粘得很紧,并没有完全掉下来。回头望海滩,海滩上由积水构成的明亮的光斑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

回到屋里,他立刻听到了同样的响声。这次他没有急着出门去看,而是在窗纸上戳了个窟窿,一柱月光立刻伸进来,在窗台印下了椭圆的光斑。白花花的月光清澈见底,让他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在窗纸的窟窿里,他看到了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场面:积水的洼地里赫然跳出一只二尺多长的梭鱼。它到了岸上,头和尾交替触地,做了几个翻滚,铁锨似的尾巴张开,戳进地里,顺势一挑,老人还没等看清,大团沙土就挂着风声直奔窗户。砂土没有四下散开,而是越聚越紧,起初是乱蓬蓬的,后来接近了球形,翻滚着朝窗户撞过来。在那一刻,老人忽然注意到土团底部有突起的一块,随着急速翻滚,这个尖角忽上忽下,不住地跳跃。又是啪的一响,土团在窗纸上爆裂开,顺着窟窿溅进来一些。老人迷了眼,他的左眼就看不见了。

当天夜里,他的眼睛疼得厉害,翻身起来,抄了根竹竿拄着地,准备摸黑回村里找大夫看眼睛。

走到村口的石桥,远远望见桥中央立着一个人挡住了去路。那人背对着他,穿一身青衣,光头,没戴帽子,脑袋两侧齐刷刷的,没有耳朵,老人脑袋嗡的一声。那人脑袋左侧冲着月亮,耳根处如镜子一样平坦,映出了月亮的形状。老人看着不觉手痒,掂量着朝他左边用竹竿抽他一家伙。谁知,对面的青衣人立刻探出左手,掌心朝外,护住头部,似要抓住即将抽向他的竹竿。老人大惊,又准备打他右边,谁知青衣人立刻伸出了右手,护在右侧。竹竿没出手,就都被防住了。原来桥上的青衣人能够窥知人们的想法,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

老人掀开炉盖,扔进几块煤,火炉里传来沉闷的爆裂声。

“那你后来怎么做的?”我问道。

“我想都没想,拦腰给他一竿子,把他抽到沟里了。”老人说。

连想都不想,这要比能窥知别人的想法更加高明。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离开了老人的小屋。

几年后,老人得了中风,躺在床上不能言语。他病发前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桌上摆了刚出锅的梭鱼,鱼身铺满了各种作料,鱼头一侧十分平坦,齐刷刷的,映出了屋顶上电灯钨丝的折线形状。老人大叫一声,就此一病不起。

后来,村里有人偷偷告诉我说,那个老头纯属扯谎。当时老头在石桥上碰见的是成了精的梭鱼,当时就被吓傻了,脑子也木了,就想都没想,胡乱抽了一竿子,结果碰巧奏效,要不然他是没法通过石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