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李渔,是一个才华洋溢又博学多识的文人。他是一位小说家,又是一位诗人,也是一名历史学家,更是一名杰出的戏曲家,他创作的戏剧流传至今仍有18种,其中一些剧本还在上演。真正使得他能够在中国文学史留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在戏曲理论方面的成就。在李渔的杂著《闲情偶寄》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他根据自己的创作及演出实践,具有独创性地总结出中国戏曲叙事文学的理论,其间有着许多深刻的见解及新颖的认识。《闲情偶寄》一书,除了包括中国戏曲理论的部分外,也有关于园林建筑、美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养生等多方面的论述。
在《闲情偶寄》的“饮馔部”中,李渔较为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饮食养生观。他开篇便提出“蔬食第一”的主张。在蔬菜美食中,他推崇竹笋为第一。竹笋之美味在于,清,洁,香馥,松脆,居于肉食之上。他风趣地说,倘若将笋与肉在一锅合烹,人们会先拣笋吃,而忘了吃肉,“则肉为鱼笋为熊掌可知矣”。食笋之法有多样,他不喜与他物伴之,尤其不主张以香油合之,那会埋没笋之真味!至美之物,最适宜便是单物品尝。“白煮俟熟,略加酱油”则最为美味。而与荤物相伴,则牛、羊、鸡、鸭皆非所宜,唯独与肥猪肉相烹最为合宜,并非取肥肉之油腻,而取其肥肉之香味入笋,至为鲜美。烹熟后当尽去肥肉,汤汁也不合多存,仅存半数清汤,调合与醋、酒,这就是他所发明的“荤笋”。这种“荤笋”的汤亦可以留做鲜汁,烹饪其他菜肴时可增鲜。厨师善于烹饪者,凡是焯笋留下的汤汁全都悉数留下,在烧制其他菜肴时,即可加入笋汁。烹制素菜时,除用笋汁外,还可以用萝卜汁增鲜。有时,还可用干笋磨成粉末,用以在菜肴中增加鲜味。清代的文人顾仲在《养小录》中,也记载了这种增鲜法。
李渔在美食鲜蔬中,推崇蘑菇为第二。他以蕈为蘑菇品种中的最佳代表。这可称为中国较古老的蔬食,屈原在《离骚》中即有对其的赞美,《吕氏春秋》里也有齐宣王赴宴品尝香菌的记载。李渔在《闲情偶寄》的“饮馔部”中谈到蘑菇,“食此物者,犹吸山川草木之气,未有无益于人者也”。但他告诫食者要善辨认毒蘑,“其有毒而能杀人者”。说到烹制之法,“此物素食固佳,伴以少许荤食尤佳,盖蕈之香,清香有限,而汁鲜味无穷”。所以,可以将蘑菇单做素烧,又可以与鸡鸭鱼肉相配,如《齐民要术》中就有将蘑菇与鱼肉烹制的“菰菌鱼羹”的调制法,作汤则味极鲜美,其汤汁亦可起到增鲜作用。
李渔在蔬食中还推崇莼菜,认为其亦可与“陆之蕈”相比美,将莼菜、蘑菇、蟹黄、鱼肋合烹,为“四美羹”。品尝到此美味的食客们都赞曰:“今而后,无下箸处矣!”他对烧制蔬菜之法,有一个基本要求,即八字诀:“摘之务鲜,洗之务净。”他说,家种菜在灌肥之际,大多是连根带叶浇之,而且随浇随摘,随摘随食。洗菜之人粗略在水中一浸,常留存污秽于其中,这是最宜致病的传染源之一。所以,他喜“蔬食中最净者,曰笋,曰蕈,曰豆芽”。他还以为蔬菜中其最杰出者则是“黄芽菜”。此菜在北京最多,产于安肃,谓之“安肃菜”,也就是通常所称的大白菜。“每株大者可数斤,食可忘肉味。”据说,宋代的白菜佳种已经培育成功,苏轼有诗咏之:“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明人将黄芽白菜誉为“蔬中神品”,当今人则将它称为“国菜”。李渔称其每当想起黄芽菜之美味,“辄思都门”。他还谈及河西的发菜,初见其炕上“俨然如乱发一卷”,还错以为是婢女梳发所遗,婢女则告之是塞上群公诸侯所赠蔬品,浸于开水烫汤中,伴以姜汁醋液,其美味可口则不下于藕丝、鹿角等菜。李渔携发菜回江南,将其馈赠亲朋好友,无不称为奇珍之物。李渔又提及葱、蒜和韭菜,这些“菜味至重者”,他称其“予待三物有差”:他从来不吃蒜;葱也不直接入口,但可做调味品;韭菜则吃其“芽之初发”的“春韭”嫩菜,若老了则不吃。他是南方人,嗜喜清淡之物,厌恶口味重浊,但是,喜用芥辣汁,称其“困者为之起倦,闷者为之豁襟,食中之爽味也”。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推“谷食第二”,他认为五谷是养生之食物,人只有解决温饱问题,才能有研究吃和重视吃的基础。但是,美食是为了养生,不能因贪食与嗜食而伤生,“人则不幸为精腆所误,多食一物,多受一物之损伤,少静一时,少安一时之淡泊,其疾病之生,死亡之速,皆饮食太繁,嗜欲过度所致也”。他是坚决反对贪吃与恶吃的。所以,李渔颇重粥饭之乐,如何煮粥,如何蒸饭,米用几许,水用几何,其中之奥妙,他都谈得津津有味。他还透露一个小秘密,为何家中宴客之米饭总是很香?他授意厨房小妇,预备花露一盏,待米饭将要蒸熟时浇上,浇后再闭锅片刻,蒸熟的米饭香冽无比。尝过此饭的食客们很惊诧,以为用米不过是寻常五谷,怎能就如此清香?啧啧称赞不已。他很得意这个“秘之已久”的方法,并细告行此法的细节,不必将花露浇遍满锅,只洒一小片即可。否则,花露香掩其米饭香气,反而过分了。花露则用“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为上,勿用玫瑰,以玫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谷性所有。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与谷性之香者相若,故用之。”
他还重视汤,“宁可食无馔,不可饭无汤”。汤可下饭,“是图省俭之法,非尚奢靡之法”,且汤亦是养生之法,食物贵在入腹中能消化,汤可助消化。“有汤下饭,即小菜不设,亦可哺啜如流;无汤下饭,即美味盈前,亦有食不下咽。”中国是讲究吃的国家,尤其注重佐饭之汤羹,能做出许多花样。比如“豫菜”中的水席,就可做出各式各样的汤羹。当地餐馆的厨师说,“你若没有喝到高水准的汤,那就是枉自到洛阳开封走一遭”。
李渔,字笠翁,据说苏杭地区流传一种“笠翁糕”,即是因其喜食此糕而闻名。我曾经检索了一些文献,却未得知“笠翁糕”的具体做法,大概是苏式糕团的一种吧。苏杭一带自古以来盛产粳稻与糯稻,以米粉制作糕团由来已久,宋代诗人范成大就有“九月九日食重阳糕”之说,及至明、清已经有糕团三四十种。这些糕团造型细巧,色彩雅丽,口感甜松,糯韧香软,口味也很丰富。袁枚在《随园食单》里称赞苏州制作的“软香糕”,也是苏式糕团的一种。李渔认为“谷食中有糕饼,犹肉食中有脯脍”。关键在于制作精细,只有两语可概括:“糕贵乎松,饼利于薄。”
李渔的个性充满机趣,写诗作文编剧时常有独特创新之处,在制作美食佳肴中也多有发明。南方人喜食面条,而重汤料,尤喜制作各类美味作料调成的面汤,“汤有味而面无味”,品尝的重点就在汤上了。李渔则反其道而行之,“以调合诸味,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他发明的两种面,即“五香面”与“八珍面”。“五香面”是其家常膳食,其“五香”为酱、醋、椒末、芝麻屑,焯笋或煮蕈煮虾的鲜汁。先以椒末、芝麻屑拌入面中,然后以酱、醋、鲜汁三者合一为拌面调料,切忌多汤汁。面条宜擀得极薄,切得极细,沸水下面条,捞出的面条也应该将调料拌得极均匀,“则精粹之物尽在面中,尽勾咀嚼,不似寻常吃面者,面则直吞下肚,而止咀咂其汤也”。“八珍面”是将鸡肉、鱼肉、虾肉晒干,再与鲜笋、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共成极细之末,和入面中”。以上七物再配之与鲜汁即合为“八珍”。酱、醋亦要调合之间,因是家常用品,不列入“八珍”之名。鸡肉与鱼肉,要选用精肉,勿掺用肥腻,因面性见油便散,擀不成面片了,切不出面条来。鲜汁则不能用煮肉的汤,要用焯笋煮蕈煮虾之鲜汁,汤汁要忌油腻。鸡干、鱼干和虾干中,以虾干更适宜掺入面中,可多存其末,以备不时之需。此外,他又说,“五香面”的拌面之汁,也可以调入鸡蛋青,以一二盏为宜。李渔还喜欢吃藕粉、葛粉、蕨粉与绿豆粉,尤以“绿豆粉为汤、蕨粉为汤之饭”有养生之效,亦可称为妙品。
在《闲情偶寄》的美食饮馔论说中,李渔称“肉食第三”,其实代表了中国饮食文化的传统观念。他引用“肉食者鄙”的古人说法,认为食肉之人“以肥腻之精液,结而为脂,蔽障胸臆,犹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复有窍也”。因此,便不善谋,不聪明。此言也许有些极端,但又不无道理。现代社会的畜牧业产品可规模化经营,肉类、蛋类和乳类食品多了,人们若不加以节制地恶吃、滥吃,确实会产生糖尿病、胆固醇及血脂高等“富贵病”。对于猪、牛、鸡、鹅及其他家养畜类,李渔多用谐趣笔法,轻轻一笔带过。他反对屠牛、狗以食肉,认为“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劝人戒之不暇,尚忍为制酷刑乎?”尤其是一种炮烙鹅掌的吃法,让李渔最为厌恶,据说是用滚沸的一盂油浇于鹅掌上,然后纵放鹅于池内,任其跳跃,再重新捉回再浇于沸油,复纵复擒,如此四回,便可得肥厚丰美的鹅掌以食之。李渔痛斥此种“恶吃”,是一种发明人该入地狱的残忍陋习。中国人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时常有许多残忍不堪的吃法,如“活猪取肝”“生鸡割脯”,以及生食活猴的猴脑等。赵珩先生在《论恶吃》一文中也予以斥责,我很同意他的看法,这些陋习确实不该属于人类文明及饮食文化的范畴之内的。
李渔以为在畜类家禽中,食羊肉与雄鸭最具养生功效。羊肉最易折耗,他引用谚语:“羊几贯,账难算,生折对半熟对半,百斤止剩念余斤,缩到后来只一段。”一只百十来斤的羊,宰割后只余肉五十斤,待羊肉煮熟后却又仅得二十五斤了。所以,羊肉有补气养神之功效,“最能饱人”。初食时并不感觉饱,以后会渐渐觉得饱,吃得太多还容易上火。因此,“凡行远路出门作事,卒急不能食者,啖此最宜”。他还举例说,陕甘地区的人们多牧养羊群,那儿的人每日只食一餐,却仍然能维持体力,可见《本草纲目》所载羊肉补气之功效,可比人参、黄芪。同时,李渔还警诫诸人,“凡食羊肉者,当留腹中余地,以俟其长”。吃得过多,“伤腹坏腹”,亦容易伤生染疾。食雄鸭也颇具养神补气之功效,他又举两句民谚:“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其他家禽肥美者多母多幼者,如母鸡小鸡最适宜为食材,而唯独食鸭则雄鸭最为肥美,老鸭最适宜为食材。“雄鸭能愈长愈肥,皮肉至老不变,且食之与参芪比功,则雄鸭之善于养生,不待考核而知之矣。”民国初期北京三大私家烹饪,即段家菜、任家菜和王家菜。其中“王家菜”指的是任北洋政府数任财政部长、后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大汉奸王克敏,其最喜食肥鸭,所谓“王家菜”的特色也就是蒸肥鸭。王克敏每天晚餐必食鸭粥,招聘的厨师考试时也让炖鸭子,还要厨师将炖好的鸭子揭下一张完整的鸭皮,方为通过厨师考核。以后,继三大家私房菜之余绪的“谭家菜”中,鸭菜也是一大特色,品类共有十六种之多。
李渔喜食鱼,且善于食鱼。他以为捕鱼于生态有益,“故渔人之取鱼虾,与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当取,伐所不得不伐者也”。“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即是食鱼的最高境界。但二美不能兼具,鱼类的诸品种繁多,常有所偏重,如鲟鱼、鯚鱼、鲫鱼、鲤鱼,偏重于鲜美,则宜于清蒸作汤;如鳊鱼、白鱼、鲥鱼、鲢鱼以肥美而胜者,则宜于调以厚味烹饪。无论烹鱼或煮鱼,全在火候得宜。火候不足,肉生而不松。火候太过,肉死而无味。宴客时烹煮食鱼,则应养活鱼以备之,等候来客后旋烹旋煮。因为食鱼在于尝鲜美之味,其至味则在于刚刚端出锅的片刻。倘若客人来之前事先烹好,以后再烧热端上,则鱼的鲜美之味大减。“煮鱼之水忌多,仅足伴鱼而止,水多一分,则鱼淡一分。”“更有制鱼良法,能使鲜肥迸出”,他以为看好火候的蒸鱼是美的,将鱼置于盘中,放入锅内,“入陈酒、酱油各数盏,覆以瓜姜及蕈笋诸鲜物,紧火蒸之极数”“便以鲜味尽在鱼中,无一物能侵”。
李渔尤嗜食蟹,他以为食蟹是饮食之美的顶峰。世间诸物,“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说起食蟹,李渔充满激情,充满机趣,承认“予嗜此一生”。每年九月、十月蟹肥之时,他称为“蟹秋”,“即储钱以待”,家人笑他以蟹为命,他便诙谐地称这笔钱为“买命钱”。他趁这“蟹秋”时期尽啖肥蟹,放怀大嚼后,犹不餍足,又命家人备酒瓮多口,将蟹糟之醉之,以待它日食之。此酒瓮被他命名为“蟹瓮”。家中有一婢女专事此责,也被他戏谑称为“蟹奴”。他鄙夷食蟹中的“油炸蟹”以及调制“蟹羹”等各种烹饪法,认为会损其至美之味。“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极”,仅有清蒸最宜。“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断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此方为食之三昧。食蟹与吃瓜子、菱角等同,必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才有滋味,由别人代为剥食则味同嚼蜡。他举例说,“此与好香必须自焚,好茶必须自斟”同理,为饮食清供之道。
李渔的美食养生观汲取了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养料,饱含了清雅与理性的生活美学原理,能够帮助人们提高生活品味,使大家懂得充分享受生活乐趣,亦有颐养天年的养生功效,即使在当今社会依然有着实用新颖的可操作性,可帮助大伙提高与升华生活格调。李渔认为,不得将美食养生当成富人的专利,而应当以崇俭忌奢为原则,“寓节俭于制度之中,黜奢靡于绳墨之外,富有天下者可行,贫无卓锥者亦可行”,每一个人都有开掘生活之美的权利。这种生活美学原则,至今对我们当代人仍然有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