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60年,即1986年,他已是98岁老人了,谁曾想竟然信手拈来写出文中提及过的那首打油诗“我今年,九十八……”语言纯朴,坦荡近乎天真,是那么具有人民性,几若寻常百姓的口语化。诸君,这里我该提醒一下,读后千万不要误认为这位布衣画翁不懂诗词格律,在用规定的字数去凑成什么勉为其诗的句子来。其实不然,他在绘画外曾仔细认真研读过《唐诗》、《宋词》,具备广博的知识,丰富的阅历。
一本配有图画的《千家诗》,特别给孩提时代的萧翁在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小册子中的画图是为诗而配的,精致的线描人物、花鸟、山水,诠释着诗的内容与境界。他一边熟读死背那奇妙的诗句,一边以那线描图画作蓝本临摹习画。
读完这本《千家诗》,小小少年的他竟学着作起诗来。
诗与画在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上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一幅作品只要注意到诗情画意相结合,作品就会添光增色,给人一种境界,一份美感,一次惊喜和永久的愉悦,萧翁很注重向这方面努力。他很幸运,在他而立之年,就读上海美专时,除从师李健、诸闻韵、潘天寿、汪声远、许醉侯先生外,还聆听过康有为、蔡元培、吴昌硕、梁启超、王一亭等先生们的教诲。先生们的进步思想和文学修养、艺术造诣及美学观念,给了他诸多启迪。特别是他师从齐门后,诗与画更得益于齐。齐先生关于诗的谈话,他牢记在心。齐先生说:“身行半天下,虽诗境扩,益知作诗之难。”
“熟读唐宋诗,不能一刻丢手,如渴不能离饮,饥不能离食。然心虽有得,胸横古人,得诗尤难。”萧翁天赋聪颖,一点通达。再则,他少年时代,深得祖父亲传,尤其是祖父那种清淡寡欲,静中出奇的诗风直接影响着萧翁。他忘不了自己在十岁那年,画了幅《公鸡报晓图》,祖父高兴地即兴在画上题了首诗,诗日:“一鸣天将晓,唤起劳动人;人如懒动身,那若鸡司晨。”这首诗直到萧翁晚年仍能吟哦。由于种种因素,由于前贤影响,由于潜移默化,由于天才颖悟,萧翁的题画诗创作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他一扫旧社会文人吟风弄月,无病呻吟的诗风,发自内心地歌颂人民并申诉他们生活苦声,他极少引经用典,不拘格律,不自为奇古,朴实无华。那真是一诗既成,读者皆晾。
这里不妨抄录萧翁题画诗10首:
《题(丝瓜图)》(1934年作)
种瓜得瓜,自劳自食;
田园生活,无尚安逸。
《题在黄山画(葡萄图)》(1956年作)
大紫葡萄,萧县特产。
搬来黄山,大众观览。
《题<;兰香图>;》(1963年作)
香花相傍生,似闻兰语声;
自然情趣足,水墨传其神。
《题(红荷)》(1963年作)
悠悠风绿水,去摘浦中莲;
莲花艳且关,使我不能还。
《题(兰花)》(1963年作)
淡淡花几瓣,疏疏叶数根;
风姿多潇洒,香远自清芬。
《题(兰花)》(1963年作)
深山一小草,淡泊而妖娆;
能增山色美,不似牡丹娇。
《题(红梅)》(1960年作)
终年笔墨一无成,欲与梅花共此生;
蘸就龙沙风雪里,只应写取岁寒情。
《题(兰竹图)》(1963年作)
四时花草本无穷,艳丽多姿应时荣;
唯有坚忍兰与竹,经春历夏又秋冬。
《题(蔬香图)》(1984年作)
寡欲精神爽,劳动筋骨强;
要得长生术,须尝菜根香。
《题(蔬果图)》(1984年作)
萝卜辛辣卷心菜,香菌荸荠酥脆鲜;
各有一美夺人爱,人可无长存世间。
再抄录即兴诗二首:
《示儿教侄》(1933年作)
吃自己的饭,滴自己的汗,
自己的事自己干,
靠天靠人靠祖先,都不是好汉。
《游琅琊山有感》(1962年作)
无穷兴味画中得,强半光阴书里消;
静写荷花来古寺,聊表诗情到溪桥。
这仅是萧翁诗作的一小部分。
在心为志,笔录为诗,萧翁诗作皆心声也。
萧翁的诗读来是何等轻松愉悦,潇潇洒洒。
萧翁的诗纯朴诚挚,情感敦厚,气韵流畅,意味隽永,读的人无不感受到与他画作所具有的那种幽美、恬静、生动、新奇。他要求学生学艺要做到能画、能书、能诗,他做到了。
萧翁的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诗画交融,情趣横生。
我爱萧翁诗书画作,更敬重他的为人。长思久慕,心诚情真,终有缘使我同他相识。
我是在1978年认识萧翁的。
那年,省里召开文代会。会上,我在省直组当秘书。所谓秘书,也就是上传下达,散发会议文件,整编会议简报等杂务性工作,别无它事。唯我自找了一事,我见省直组有几位年事已高的书画家,行动不便,即主动挨门逐个接送,萧翁便是其中年高者,应作重点照顾。我记得,每当我接送萧翁赴会或回家途中,由于他年近九十,当时又无车代步,往返途中总要稍作休息。最有趣的是,每当快到四牌楼道口,他就提议歇一歇,路边无凳无石,我俩只有席地而坐。一边看过往车辆和人流,一边神侃。也不知是人们都爱好奇怎么的,只要我俩这一老一小刚坐下,路人就会围拢过来观看,直到我俩起身再走时方才散去,我也不知道人们围着看什么。
会议期间,赖少其先生书自作诗行草立轴一幅赠我,那绝妙的诗句,那潇洒的手迹被所见者羡慕和赞誉,就连萧翁、孔小瑜、徐子鹤等先生见了也连连赞不绝口,更让我喜出望外。当时,萧翁和孔老以未泯的童心,天真地问我,他俩每人画一幅画送我要不要?我愕然,我惊讶,大有受宠若惊之感。我心想:每日接送老者仅是我义务,岂敢索取回报。那时我虽未从事中国画研究和实践,但我喜爱画,况且是出自于高手的画呢。平时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请他们为我画幅画。今天听到他们是那般真诚而又自觉自愿地要作画赠我,我怎能不高兴,我不住地叩谢。萧翁、孔老当即展纸泼墨挥毫,各为我作《幽兰》、《墨菊》图一幅,至今仍收藏在我的不闲居内,视为珍宝。
每当我展观画轴,除打心底回荡着一丝甜蜜的追忆外,那溢出画面的兰芳菊香,即会驱散我的烦恼,净化我的心灵,受到一种崇高审美力量的猛然袭击。
什么是艺术的魅力?这就是!
时光流逝,一晃十年过去。1988年的一个星期天,我登门拜访供职于合肥市工人文化宫的韦书林兄,闲谈之中,我得知萧翁轶事多多,方知先生不仅画品上乘,而人品更为至上无匹。书林兄告诉我,萧翁花甲之年,有人告诉他将复员回乡养老,不再安排工作。老人当时正在作画,听后仅漫应了一声,仍旧在画他的画,那种平静让报信者吃惊不少。过了些日子,前议被否定,还是那人来告诉他,也正巧,恰逢老人又在作画,老人得知后,依然漫应了一声,仍旧在画他的画。
70年代,安徽画院正式成立了,萧翁被邀出席了这次画界庆典,他悄悄地落座在台下,有人来请他上主席台就座,并告诉他是副院长,应该到主席台上与大家见面。萧翁此时正眯着眼睛养神,听说后,眼都未睁,淡淡地说:“副院长!我咋不晓得。
画画呗当啥个什么长。”省美术家协会推举萧翁为名誉主席,学生们登门祝贺,老人正在伏案作画,头不抬,笔不停,继续画画,轻声说道:“画画呗,当个啥子官。”
记得萧翁百岁那年,我受他公子承震兄之托,为他编辑一本百岁纪念画集,我欣然应允。一是我这无能之辈能为先生尽犬马之劳,二是我可从中窥学先生做人之道。为了编辑画册的工作得以顺利开展,我常登门向萧翁请教,与承震兄商讨。此时的萧翁毕竟百岁,体质赢弱,唯头脑清醒,思维也不太迟钝,伏案作画全凭终身积蓄,信手而得。但行动确实不是那么方便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仍待客如宾。每每见他人进屋,他都要躬身相迎,起身相送。记得往日,我偶登萧门去拜望先生,他总是那般笑吟吟的放下手中活计与我交谈。如我请教他绘事时,他也总慢悠悠地举笔示范,耐心施教,从不厌烦。每当我告辞时,他又总是相送到门外。尽管到了耄耋之年,他仍如此,手扶门框,挥手告别,目送你远去才回。难怪人说萧翁这位老人,丝毫没有那种所谓大艺术家或名流的派势和架子,待客亲如家人,送客从不分男女老幼、名流布衣。从萧翁口中从未说过什么“今日没空、改日再谈”,“恕不远送”这类的话来。想想萧翁,我真为某些装腔作势而又胸无点墨的人汗颜。萧翁用他的言行写出了一个端正而又完美的人字,以厚德君子之风持热诚以宽容人,怀谦虚以礼下人,存慈爱以体恤人。和他在一起时,使我感受到那种如同融融春日,阳煦晨风般的淳厚、温馨外,高风亮节确实令世人瞩目,令后人颂扬。
什么是人格的力量?这就是!
艺术的魅力,将使后人产生永恒的眷恋之情。萧翁的书画艺术,总是弥漫着淡泊、宁静、清新、高洁的美感。蕙兰伴幽谷,绿荷觅明月,红梅傲飞雪……窗前灯下,品茗赏画,快哉,乐哉!
人格的力量,将给后人树立永恒的懿范之碑。萧翁的为人处世,总是袒露出真挚、诚实、清馨、热烈的纯情。勤奋共俭朴,奉献不求报;乐善专为人……案头思想,以他为镜,羞哉,愧也!
伟哉萧翁,懿范永存。
苍天垂悯,细雨似泪。
1990年1月17日12时15分,备受世人敬重的萧龙士先生走完了他漫长的人生旅程,在合肥市飘然仙逝,享年百岁又三。
无论官民雅俗、童叟妇孺,顿感悲痛,都为我世间失去一位尊敬的长者、前贤,为我艺术界及教育界失去一位敬重的师长、楷模而深感一大损失矣!
我和众人一样,遽闻噩耗,曷胜悲痛!夜不能寐。推窗问天,天公不语,细雨似泪,苍天垂悯。萧翁艺臻化境,德高望重。
我爱先生艺品。于是,我以泪调墨,写下一幅挽联:
德如日月经天千秋永存一代宗师寿终英名
在艺如江河行地万古长流永世典范身去伟业传
如今,临池不尽哀思。
只求,萧翁瞑福无尽。
但愿,弟子永承遗志。
企盼,先生精神光大。
1997年3月20日于合肥不闲居
(原载《皖风》1997年第1期、后刊1999年12月版省文史馆编印出版《纪念萧龙士先生诞辰110周年文集》)